【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孟晖】
卡塔尔世界杯,以及在利雅得举办的中国—沙特峰会、中国—海湾国家峰会以及中国—阿拉伯峰会,把人们的目光吸引到了似乎遥远而陌生的阿拉伯半岛以及半岛之畔的“海湾”。
所谓海湾,亦称为“波斯湾”或者“阿拉伯湾”,而“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的六个正式成员国全部位于阿拉伯半岛上,都是“王爷国”,不是产油就是产气,凭借石油和天然气财富形成的“钞能力”让我们印象深刻,网友俏皮地将半岛诸国概括为“头顶一块布,全球我最富”。不过,非常多的人受欧美通俗文化的宣传影响,误以为,在西方人发现该地区的油气资源之前,阿拉伯半岛只有沙漠、骆驼和贝都因人即游牧民族,是文明的荒漠。
“香料之地”的乳香和龙涎香
阿拉伯半岛的文明历史极为悠久,只是因为自然条件与地缘因素,其文明形态颇为特殊。
确实,半岛的主要部分都是沙漠,但是,岛南部的阿曼与也门却是神话般的富饶之地。在也门和阿曼,地理与气候的双重因素,使得这里自古天然出产两种珍贵香料——乳香与没药,以及备受重视的药物麒麟竭,三种宝物都是特定树木分泌的树胶。于是,早在公元前的遥远年代,半岛南部的人们就发展了乳香、没药与麒麟竭的树木的保护与培植业,以及三种树胶的收获技术。
从法老时代的古埃及到古罗马帝国,乳香和没药都是上层社会的奢侈品。据信古埃及人制作木乃伊时要使用这两种香料,在形形色色的重要场合,则倚仗它们营造气氛。“在罗马,若没有乳香的香烟缭绕空中,那么祭神仪式便不算合规,葬礼没有寄托哀情,而婚礼也无法体面地合卮。”(美国作家斯蒂夫·科尔《本·拉登家族》)。最说明情况的例子便是,据《圣经》记载,东方三王在星象的指引下前往伯利恒,向刚刚出生的小耶稣献上了黄金、乳香和没药的礼物。
据说,从公元前二千年起,乳香和没药便开始向周边各文明区域出口。从也门和阿曼,沿红海边缘的陆路交通线,一直到达耶路撒冷,形成了纵贯半岛的“乳香之路”,比丝绸之路还要古老。2000年,乳香之路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乳香和没药出口造就了何等的“钞能力”呢?《圣经》里记载有“示巴女王拜会所罗门”的故事,到了近代,有一种观点便是认为,示巴女王乃是也门一带的古国女王,依靠香料出口,该国积聚了泼天财富,并且反向大量进口黄金和宝石等奢侈品,所以,那位女王才能用骆驼队驮着巨量的香料、黄金和宝石,穿行乳香之路,到达耶路撒冷的所罗门王庭。
基督教兴起之后,主张虔诚的禁欲生活,把乳香判定为渎神者的玩意儿(也可能是西罗马灭亡后该区域的消费能力也一起崩溃),于是,乳香失去了一方重要市场。然而,仿佛有什么冥冥力量护佑着这座半岛,丝绸之路贯通欧亚非三大陆,让乳香、没药、麒麟竭找到了新的出口方向,在传统的拜占庭、波斯、印度市场之外,又增加了中亚和中国乃至整个东亚。实际上,乳香之路成为了丝绸之路的一部分,汇入更为广阔的经济与文明交汇网络当中。从这一情况来说,阿拉伯人的“东顾”行动,早在十几个世纪之前就已经发生过一次。
真正神奇的是,半岛濒临印度洋一带的海岸线上,还“出产”比乳香和没药都远为珍罕的香料——龙涎。龙涎香是抹香鲸胃里形成的一种结石物,有时,抹香鲸会把龙涎香呕吐出来,那些龙涎香块便漂浮在大海上。抹香鲸死后,尸体冲上海岸,鲸落里往往也会有龙涎香。在半岛南端的地理形势以及洋流、季风诸因素的合力下,印度洋上的抹香鲸吐出的龙涎香往往会漂到半岛南缘,再被海浪冲上沙滩,同样,鲸尸也随着洋流会漂到那一带的海滩再搁浅。于是,上千年里,从也门到阿联酋,如此童话般的场景曾经反复上演:因为白天太热不宜外出,所以当地人总是在月光明亮的夜晚,骑着骆驼,去海滩上寻找龙涎香。那些骆驼经过训练,一旦主人发现了龙涎香,便会跪下,让主人俯身把香物捡拾起来。
“沧海月明珠有泪”
海湾内部,沿着半岛的那一边,还是天然珍珠的产地。
我们一想到阿拉伯人,就是著名影片《阿拉伯的劳伦斯》里的形象,粗犷的游牧民骑着骆驼在荒凉的沙漠中跋涉,多少天不刷牙不洗澡。然而,半岛边缘的阿拉伯采珠人们,其实就是中国古代文献里的“鲛人”,他们熟谙水性,擅长潜水,在几乎没有防护的情况下,一次次深入海底,凭经验捡取可能含珠的珍珠贝,再快速浮出水面。
该项工作既艰苦又危险,拿性命博生活,有时在骄阳下反复潜水大半天,捡来的珠贝却全都没有珍珠,那真是让人痛苦到想要流泪。印度洋沿岸各地的“鲛人”们采集珍珠的艰辛故事,流传到中国后,变成了“鲛人泣泪成珠”的美丽误会,据该传说,鲛人哭泣时流出的眼泪会变成珍珠。
海湾的珍珠业一直繁荣到上世纪三十年代。1912年,雅克·卡地亚为了搜寻世界上品质最好的天然野生珍珠,来到巴林,与当地珍珠商形成合作,掌握了海湾珍珠面对西方的销售,随后,卡地亚一度以海湾珍珠进口商的名头打江山。那时,海湾珍珠备受欧美富贵阶层和印度王公追逐,比钻石还昂贵。不过,日本发展出人工养珠业,以及大萧条等因素,让古老的海湾天然珍珠采集业逐渐式微了,到1960年代近乎绝迹。尽管如此,阿联酋、巴林、卡塔尔至今仍以曾经的珍珠往事自豪,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大婚时,巴林国王赠送了七颗巴林野生珍珠,女王用其中的两颗制作了一副耳环,前不久,威尔士王妃凯特在女王葬礼上佩戴了那对耳环,成为海湾的美谈。近年,巴林等国家力图振兴传统珍珠业,助力经济转型。
乳香之路与丝绸之路
阿拉伯半岛以及东非出产的乳香与麒麟竭随着丝绸之路达到中国以后,成为中医的重要药物,因此多少个世纪里始终进口不绝。龙涎香作为比黄金还贵重得多的珍品,从宋至清,也一直构成宫廷与富贵阶层的顶级消费。
这些物品的名称就反映了中阿交流的历史:阿语里乳香一称为“luban”,意思是如牛乳一样的分泌物,形容原物从树皮里分泌出来的形态,中文的乳香一词直接采用了意译;没药则是阿语词“murr”的音译;阿语中的“龙血”,中文里分化为“麒麟竭”和“血竭”两个名称;在阿语里,鲸鱼的称呼之一为“龙”,结果,晋唐以来,中国人误以为那一最贵重的香料是海上游龙的吐沫凝结而成,于是构造了“龙涎”一词。
另外,必须提到,据阿拉伯方面的看法,至晚从七世纪起,海湾珍珠就走过辗转的商路,抵达中国。
由于香料和珍珠,由于丝绸之路,在漫长的岁月中,半岛上一直有特定的少数阶层拥有“钞能力”,得以享用各个时代的奢侈品。至晚在宋代,半岛的贵族和富商们就把钞能力变现成中国瓷器了,比欧洲人早了好几百年。在迪拜的博物馆里,静静陈列着考古发掘出来的宋代白瓷与青瓷的残片,让人深受触动。
到了今天,海湾诸国都非常强调,古老的乳香之路构成了丝绸之路的关键路段,是半岛重要的历史资源,而且理当重放光彩。
按照历史学家们的研究,丝绸之路网络有两条主线:
一条为海上丝绸之路,以海湾北岸的巴士拉、古忽鲁谟斯(霍尔木兹)为集结点,出霍尔木兹海峡,利用印度洋季风,一路南下,沿东非海岸抵达肯尼亚的拉穆岛等港口,一路缘绕亚洲大陆东行,经印度、东南亚,最终抵达中国的广州、泉州等地,并且延伸到日本、朝鲜。
还有一条道路,是通过古老的乳香之路,北上到达大马士革、巴格达等地,然后依循西亚、中亚、东亚的陆上丝绸之路,最终到达西安、开封乃至北京等古都。
在公元六世纪后半期,拜占庭帝国与波斯萨珊帝国之间战争不断,搞得两方元气大伤,再加内斗等原因,致使途径那两个帝国的陆上丝绸之路变得困难重重;埃及也陷于混乱,故而红海和尼罗河的航道无法形成替代手段。结果,商人们不得不选择古老的乳香之路,即从叙利亚启程,走过阿拉伯半岛西部,到达也门,从那里,便可把货物装上驶向海上丝绸之路的商船,反之亦然。
这条路线更为艰难,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却更为安稳。于是,乳香之路获得空前的繁荣,路途中处于关键位置的麦加城便随之兴起了。美国学者伯纳德·刘易斯《历史上的阿拉伯人》一书的见解不无道理;“这些商道的改变决定了阿拉伯历史上的历次变迁和革命。”
半岛商人打造千年“朝觐商圈”
麦加城兴起之初,便展示了半岛人的精明和圆转,掌握了麦加城的古莱什部落转变为商人集团,他们把往来各路人崇拜的四方杂神统统放到一所大院里,大家到了那里各找自家的神敬拜,人人都能在麦加寻求到心灵的归宿。就像我国电商发明了双十一和双十二一样,古莱什人甚至打造了冬季的朝觐季,介时欢迎一切信徒来赶大集,达成众神的狂欢,顺便进行交易或其他社会活动。
接下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但必须要提一点,先知穆罕默德与第一位妻子赫迪彻都是成功的商人,因此他见多识广,在文明交融中激发出新的思想,因此,不能简单地认定伊斯兰教最初是游牧民族的宗教。《古兰经》一再用到商业的比喻和词汇,其《光明章》以置于壁龛内、盛满橄榄油、点燃成束灯捻的玻璃灯作为象征以宣扬教义,游牧生活显然无法享用此类灯具。美国中东问题专家斯蒂夫·科尔在《本·拉登家族》一书中幽默地说,在古莱什人的眼里,穆罕默德就是个反资本主义的破坏者,因为他的新教义会摧毁麦加的经济生态。
先知穆罕默德的历史影响是无数学者研究和阐述的重要话题,在这里只谈影响半岛的一点,他规定穆斯林一生中至少要有一次前往两圣地朝觐,结果造就了朝觐文化的奇迹,同时,还无意中为半岛造就了朝觐经济。历史上的哈里发苏丹埃米尔们都携带大量珍宝财物前往朝觐,并把那些珍宝施舍给麦加和麦地那。普通的朝觐者们则会带着土特产如玻璃瓶、香料、刀子、首饰、药物之类启程,其中的精明人儿还在沿路不断随手做些买进卖出的小生意,用以支撑旅途开销,结果促进了经济与文明的交流。
到了近代,在有飞机之前,朝觐路线是从半岛南端的港口登船,进入红海,在吉大港上岸,从那里前往两圣地。结果,吉大就变成了国际化城市,而且很多朝觐归来的信徒因为各种原因乘势留在了吉大,定居终生。阿拉伯世界便有一种看法,认为一些中国朝觐者也在吉大留居下来,与当地人通婚,他们的后代汇入了沙特民族。
勤劳的阿拉伯“打工人”
我们受惠于祖国的历史与土地,习惯于“沃野千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阿拉伯半岛固然没有类似的优势,但那里并非就是西方人渲染的“蛮荒之地”,而是形成了别具一格、不断变化的文明形态,有着兴衰的轮回。
半岛的阿拉伯人一样勤劳和坚韧,凡是能够定居和从事种植的地方,一定会有人开发种植业和手工业,因此,无论是也门、阿曼还是沙特,都有绿洲种植咖啡、玫瑰和茉莉,并且伴生出蒸馏玫瑰香水、制造合香产品的产业。据《阿拉伯新闻报》,沙特至今有一家集合玫瑰种植与蒸馏玫瑰纯露的家族产业,从前,他家曾经年年提供蔷薇露(即玫瑰纯露)给麦加,用于擦洗天房的墙壁。
半岛的生存条件是艰苦的,因此,当地人曾经与我国的福建人、广东人一样,有外出打工的传统,并且在非洲和印度洋沿岸各地形成了老乡互相帮衬的网络。本拉登的父亲穆罕默德幼年失怙,不到十二岁就辗转前往非洲打工,结果遭遇伤害,右眼失明。他不得不回到家乡,但在十四五岁时,又带着十岁左右的弟弟前往吉大以求生路,一去就是二十五年,从此再也没有见到留在家乡的守寡母亲。这一对兄弟早年的艰苦经历,可以说是代表了无数半岛人的人生。
总之,阿拉伯半岛既不封闭也非蛮荒状态,西方人的宣传造成了世人的极大误会。《阿拉伯的劳伦斯》是一部不朽的艺术杰作,但是却厉害地营造了阿拉伯人的刻板印象。片中的阿里郎官、费萨尔王子、老酋长奥达等都是魅力无穷的艺术形象,个个眉目如画,天生一种高贵气派,然而结果是让观众误以为,阿拉伯半岛上只有住在帐篷里的贝都因人——游牧民族。尤其是奥达酋长,强悍、豪迈、慷慨、骄傲、富有气概,同时又贪婪、狡诈、愚昧、无耻。在片尾,他竟然真诚地劝劳伦斯同他一起“回到”沙漠里去,城市文明不算事,而“沙漠所风干的鲜血要远多得多”。接着,作为阿拉伯“全村希望”的阿里郎官也消失在黑暗里,不知所踪。这样的情节给观众洗脑,阿拉伯人只能羁绊于沙漠,永远不可能接受其他的文明形态。然而如前所述,事实根本不是那样。
实际上,正是因为备受沙漠之苦,阿拉伯人才更渴望绿洲。如今,沙特王储发动了“绿色沙特”、“绿色中东”计划,假如真能实现,那势必改善全球的生态环境,因此,任何理性之人都会希望那两项计划成功,造福人类。
总而言之,我们应该摆脱误会,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去增进对阿拉伯半岛及其人民的了解。